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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人 | 余光中:翻译最大的毛病是公式化

余光中 语言服务 2023-04-1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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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光中

余光中(1928.10.21—2017.12.14),当代著名作家、诗人、学者、翻译家,出生于江苏南京,祖籍福建泉州永春。因母亲原籍为江苏武进,故也自称“江南人”。


1947年毕业于南京青年会中学,入金陵大学外文系,1949年转厦门大学外文系,1952年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。1959年获美国爱荷华大学(The University of Iowa)艺术硕士。先后任教台湾东吴大学、台湾师范大学、台湾大学、台湾政治大学。其间两度应美国国务院邀请,赴美国多家大学任客座教授。1972年任台湾政治大学西语系教授兼主任。1974年至1985年任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教授,并兼任香港中文大学联合书院中文系主任二年。1985年,任台湾中山大学教授及讲座教授,其中有六年时间兼任文学院院长及外文研究所所长。 


余光中一生从事诗歌、散文、评论、翻译,自称为自己写作的“四度空间”,被誉为文坛的“璀璨五彩笔” 。驰骋文坛逾半个世纪,涉猎广泛,被誉为“艺术上的多妻主义者”。其文学生涯悠远、辽阔、深沉,为当代诗坛健将、散文重镇、著名批评家、优秀翻译家。现已出版诗集 21 种;散文集 11 种;评论集 5 种;翻译集 13 种;共 40 余种 。代表作有《白玉苦瓜》(诗集)、《记忆像铁轨一样长》(散文集)及《分水岭上:余光中评论文集》(评论集)等,其诗作如《乡愁》《乡愁四韵》,散文如《听听那冷雨》《我的四个假想敌》等,广泛收录于大陆及港台语文课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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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流行观念的错误,在于视翻译为创作的反义词。事实上,创作的反义词是模仿,甚或抄袭,而不是翻译。流行的观念,总以为所谓翻译也者,不过是逐字逐词的换成另一种文字……可是翻译,我是指文学性质的,尤其是诗的翻译,不折不扣是一门艺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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译者在翻译时,要将一种经验变成文字,但那种经验已经有人转化成汉字,而汉字化了的经验已经具有清晰的面貌和确定的涵义,不容译者擅加变更。译者的创造性所以有限,是因为一方面他要将那种精确的经验“传真”过来,另一方面,在可能的范围内,还要保留那种经验赖以表现的原文。


3


一位作家如果兼事翻译,则他的译文体多多少少会受自己原来创作文体的影响。反之,一位作家如果在其类译文沉浸日久,则他的文体也不免要接受那种译文体的影响。


4


翻译,尤其是文学的翻译,是一种艺术,变化之妙存乎一心。以英文译中文为例,两种文字在形、音、文法、修辞、思考习惯、美感经验、文化背景上既如此相异,字、词、句之间就很少现成的对译法则可循。因此一切好的翻译,犹如衣服,都应是定做的,而不是现成的。要买现成的翻译,字典里有的是;可是字典是死的,而译者是活的。


5
我要追究的是,毋宁是散文的翻译,因为在目前的文坛上,恶劣的散文翻译正在腐蚀散文的创作,如果有心人不及时加以当头棒喝,则终有一天,这种非驴非马不中不西的“译文体”,真的会淹没了优美的中文!这种以问题最大的毛病,是公式化,也就是说,这类的译者相信,甲文字中的某字或某词,在乙文字中恒有天造地设恰巧等在那里的一个“全等语”。
就以英文的when一字为例。公式化了的译文体中,千篇一律,在近似反射作用(reflex)的情形下,总是用“当……的时候”一代就代了上去。
① 当他看见我回来的时候,他就向我奔来。② 当他听见这消息的时候,他脸上有什么表情?
两个例句中“当……时候”的公式,都是画蛇添足……流行的翻译体就是这样:用多余的字句表达含混的思想…… “当……的时候”所以僵化成为公式,是因为粗心的译者用它来应付一切的when子句,例如:
① 当他自己的妻子都劝不动他的时候,你怎么能劝动呢?② 弥尔顿正在意大利游历,当国内传来内战的消息。③ 当他洗完了头的时候,叫他来找我。④ 当你在罗马的时候,像罗马人那样做。
其实这种场合,译者如能稍加思考,就应该知道如何用别的字眼来表达。上列四句,如像下列那样修正,意思当更明显:
① 连自己的妻子都劝他不动,你怎么劝得动他?② 弥尔顿正在意大利游历,国内忽然传来内战的消息。③ 他洗完头之后,叫他来找我。④ 即来罗马,就跟罗马人学。
公式化的翻译体,既然见when就“当“,五步一当,十步一当,当当之声,遂不绝于耳。如果你留心听电视和广播,或者阅览报纸的外国消息版,就会发现这种莫须有的当当之灾,正严重地威胁美好中文的节奏。
其他的无妄之灾,由这种翻译体传来中文里,为数尚多,无法一一详述。例如if一字,在不同的场合,可以译成“假使“、”倘若“、”要是“、“果真“、“万一”等等,但是在公式化的翻译体中,它永远是“如果”。又如and一字,往往应该译成“并且”、“而且”或“又”,但在翻译体中,常用“和”字一代了事。






6


翻译体公式化的另一个表现,是见ly就“地”。于是“慢慢地走”、“悄悄地说”、“隆隆地滚下”、“不知不觉地就看完了”等语,大量出现在翻译和创作之中,事实上,上面四例之中的“地”字,都是多余的。
中文的许多叠字,例如“渐渐”、“徐徐”、“淡淡”、“悠悠”,本身已经是副词,何待加“地“始行?有人辩称,加了比较好念,念来比较好听。也就罢了。最糟糕的是,此辈译者见ly就”地“,竟会”地“到文言副词上去。结果是产生了一批像”茫然地“、”突然地“、”欣然地“、”愤然地“、”漠然地“之类的怪词。所谓”然“,本来就是文言副词的尾语。因此”突然“原就等于英文的suddenly,”然“之不足,更附以”地“,在理论上说来,就像说suddenlyly一样可笑。
翻译体中,还有一些令人目迷心烦的字眼,如能慎用,少用,或干脆不用,读者就有福了。例如“所”字,就是如此。“我所能想到的,只有这些”;在这里“所”是多余的。“他所做过的事情,都失败了。”不要“所”,不是更干净吗?至于“他所能从那扇门里窃听到的耳语”,更不像话,不像中国话了。
目前的译文和作品之中,“所”来“所”去的那么多“所”,可以说,很少是“用得其所”的。另一个流行的例子,是“关于”或“有关”。翻译体中,屡见“我今天上午听到的一个有关联合国的消息”之类的。这显然是受了英文about或concerning等的影响。如果改成“我今天上午听到联合国的一个消息”,不是更干净可解吗?事实上,在日常谈话中,我们只会说“你有他的资料吗?”不会说“你有关于他的资料吗?”

7


公式化的翻译体还有一个大毛病,那就是:不能消化被动语气。英文的被动语气,无疑多于中文。在微妙而含蓄的场合,来一个被动语气,避重就轻地放过了真正的主语,正是英文的一个长处。
① Man never is, but always to be blessed.② Strange voices were heard whispering a stranger name.
第一句中blessed真正的主语应指上帝,好就好在不用点明。第二句中,究竟是谁听见那怪声?说不清楚,更增加神秘与恐怖之感。凡此皆是被动语气之妙……事实上,在许多场合,中文的被动语态是无须点明的。“菜吃光了”,谁都能听懂。改成“菜被吃光了”简直可笑。当然,“菜被你的宝贝儿子吃光了”,情形又不相同。
但公式化的译者,一见被动语气,照例不假思索,就安上了一个“被”字,完全不想到,即使要点明被动,也还有“给”、“挨”、“遭”、“教”、“让”、“为”、“任”等字可以酌用,不必处处派“被”。在更多的场合,我们大可将原文的被动语态,改成主动,或不露痕迹的被动。

8


公式化的翻译体,毛病当然不止这些。一口气长达四五十字,中间不加标点的句子;消化不良的句子;头重脚轻的修饰语;画蛇添足的所有格代名词;生涩含混的文理;以及毫无节奏感的语气;这些都是翻译体中信手拈来的毛病。所以造成这种种现象,译者的外文程度不济,固然是一大原因,但是中文周转不灵,词汇贫乏,句型单调,首尾不能兼顾的苦衷,恐怕要负另一半责任。

我必须再说一遍:翻译,也是一种创作,一种“有限的创作”。译者不必兼为作家,但是心中不能不了然于创作的某些原理,手中也不能没有一支作家的笔。公式化的翻译体,如果不能及时改善,迟早总会危及抵抗力薄弱的所有“作家“。喧宾夺主之势万一形成,中国文学的前途就不堪闻问了。


本文来源:空中传译

文字摘编自余光中《翻译乃大道》一书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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